在上海圖書館,一周兩次,負責雜志分類整理。第一天上班,媽媽跟著20歲的棟棟,亦步亦趨。當他閑下來,媽媽提醒他去問其他工作人員需不需要幫忙時,他有些遲疑地走到別人面前,想了好一會兒:“我……可以借書嗎?”經(jīng)過媽媽提醒,他說:“我……需要幫忙嗎?不,你……需要幫忙嗎?”
棟棟有些特殊――15年前,他被確診為自閉癥。在上海,像棟棟這樣18歲以上的自閉癥者大約有兩三千人,在他們成長的歲月中,自閉癥被越來越多的人知曉,對這些“星星的孩子”(媒體對自閉癥兒童的愛稱),關注、關愛接踵而來。但大眾和媒體有意無意忽視的是:“孩子”終有一天不再是孩子,他們也會長大、成人,需要面對最基本的生存問題。
而這,格外艱難。
【上崗】
在一個周圍都是普通人的環(huán)境里工作,是棟棟全新的開始。
棟棟的“特異功能”在圖書館引起了小小的轟動。
――他是個“萬年歷”,隨便報上某年某月某日,便可以準確地說出是星期幾。可當大家問棟棟是“怎么做到”的時候,他卻只含混說:“閏年”,便語焉不詳了。
20歲的棟棟,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小,個子不高,臉上掛著習慣性的笑容,眼神時而有些飄忽。一開口,更有一種與年齡不相符的孩子氣。爸爸在一旁跟他說:“棟棟,叫各位老師好。黃老師、林老師……”棟棟便跟著重復:“黃老師好!林老師好!……”他記性好,介紹一遍后,便把五六位老師的姓都記住了。
工作正式開始。負責指導他的黃老師問:“你姓什么?”棟棟遲疑了一會兒:“姓顧。”黃老師又問:“希望我們叫你什么?”“棟棟。”“你已經(jīng)成年了,我們叫你‘小顧’好不好?”也許是從來沒有聽過這個稱呼,棟棟又愣住了。媽媽在一旁說:“叫‘小顧’好,有一個新開始!”棟棟回答:“……好”。
于是,被稱作“小顧”的棟棟開始忙前忙后了。按照帶教老師的指導,先把雜志按標簽顏色歸類。棟棟做得很認真,嘴里還念念有詞:“紅色、黃色……”不過,當看到雜志封底的廣告時,偶爾忍不住停下念叨:“波司登……”“棟棟,不要開小差!”爸爸在邊上大聲提醒。棟棟趕緊縮回了手,繼續(xù)分類。
爸爸仔細觀察棟棟的一舉一動,哪怕一點小進步也會讓爸爸欣喜好一陣。“注意了嗎?剛才棟棟推著一車書經(jīng)過別人時,說了一句:‘請讓一讓’。要知道,像他這樣的孩子,能主動和人溝通是非常不容易的。”“剛才老師只是讓他四處轉轉,他會主動在書架上挑出放錯的雜志重新放好。”“我覺得這個工作真的蠻適合他的,從小和我們逛超市,他都忍不住幫人家理貨架!”……
棟棟爸爸告訴記者,國內外研究資料表明,自閉癥孩子的刻板行為,在工作中完全可以加以利用,從而轉化成優(yōu)勢。而他們最不擅長的人際溝通,則需要盡量避免,卻又需要通過與周圍人一點點的交流,逐步提高其社會功能。
兩小時后,棟棟已經(jīng)把好幾車的書順利整理完,從頭至尾、一如既往的認真耐心。
幾位工作人員笑著問他:“覺得自己做得好嗎?”他答:“很好。”又立刻自己糾正:“不能說很好,要說好。”大家都樂了。
在一個周圍都是普通人的環(huán)境里工作,是棟棟全新的開始。
之前,他結束了輔讀學校9年義務教育,因為沒法找工作,又進入一個針對特殊孩子的職業(yè)學校學習面點制作。
他的出路,是全家的心事。為了尋找更多的機會,經(jīng)本報機動部牽線,由上海圖書館提供幫助,9月13日起,棟棟每周兩次在上海圖書館做志愿者,負責雜志分類整理。
【困境】
完全沒想到,培養(yǎng)一個自閉癥孩子的難度甚至超過智障兒。
身處圖書館,周圍的人還是會對棟棟心懷好奇。
20年來,棟棟幾乎一直被這樣好奇的目光包圍,只是他并不介意,因為,他有一個屬于自己的世界。
1992年,南京兒童心理衛(wèi)生指導中心的陶國泰教授在《大眾健康》雜志上發(fā)表了《重視孤獨癥的防治》一文。孤獨癥,即自閉癥。之前,公眾對此的了解幾乎是空白,孤獨癥被誤診為智力低下、聾啞、甚至腦炎……
棟棟被確診時,不滿6歲。此前,他一直被家人誤認為“耳聾”。近6歲的他,既不會說話,也不好好吃飯,不愿與人對視、無法交流??戳撕芏噌t(yī)生,終于,一次在兒童醫(yī)院,一位專家對他看了又看,有些吃不準:“不會是自閉癥吧?和國外資料中介紹的很像。”經(jīng)人介紹,棟棟父母帶著他去國內著名自閉癥治療專家、南京腦科醫(yī)院教授陸汝文教授那里,很快確診。
“現(xiàn)在孩子的父母若聽見自己孩子被診斷為自閉癥,就像晴天霹靂,而我們那時候真不懂,以為不過意味著孩子很孤僻。后來完全沒想到,培養(yǎng)一個自閉癥孩子的難度甚至超過智障兒。”棟棟爸爸說。
每一個自閉癥孩子的父母,都必須和孩子的重復刻板行為、突然而來的情緒、無法溝通等問題做各種艱苦斗爭。他們的刻板甚至是,每一天從沙發(fā)走到餐桌的路線必須是一致的,否則需要重新走過;他們的情緒問題是家長們最為頭痛的,約3/4的自閉癥孩子存在精神發(fā)育遲滯,約1/4的自閉癥孩子會有精神類并發(fā)癥;而情緒問題產(chǎn)生的根源往往是,你沒有辦法理解他的世界,他更沒有辦法進入你的世界,如一句國外專家描述的:“我和你們沒什么不同,只是我來自外星。”
比如,拿100元錢去買93元的東西,該找回多少?盡管棟棟是個“萬年歷”,可他至今無法心算出這個簡單的減法。棟棟媽媽最懊惱時,也曾恨鐵不成鋼地沖兒子喊:“我怎么會生出你這樣的孩子?”
讓家長們更煩惱的是,歷經(jīng)千辛萬苦養(yǎng)育的孩子成年后,因為超齡沒法繼續(xù)待在學校、又無法或很難找到工作,很快面臨無處可去的困境。甚至,很多孩子因為這樣重新回到家里,好不容易培養(yǎng)起來的一些社會溝通能力眼看一點點退化回去,情況越來越差。
棟棟讀完輔讀學校后,學校推薦了他和另外兩名同學考普通職校學習面點制作。面試前,爸爸媽媽特意為棟棟準備好常見問題,他也全部背熟了。沒想到,面試時,主考官問了一個出其不意的問題:“做面點的時候,要使用刀,你害怕刀嗎?”棟棟回答:“肯定怕!”主考官又讓他在屋里走了一圈,因為緊張,他走路的樣子未免有些怪。結果可想而知,棟棟落榜了。
幾經(jīng)周折,他進入了一個針對特殊孩子的職業(yè)學校。而動手能力并不強的他,學習面點制作,方向也顯然并不準確。
“我們希望社會一定要多關注自閉癥者成年后的困境,因為已經(jīng)刻不容緩。”這是記者采訪的所有成年自閉癥者家長一致的心聲。
【挫敗】
如果能專門為這些自閉癥孩子創(chuàng)造一個機會,進行保護性就業(yè),該有多好。
就在今年,上海精神殘疾人及親友協(xié)會孤獨癥工作委員會副主任張彩虹收到一封自閉癥者家長的來信――
“孩子在特殊學校畢業(yè)后,沒有后續(xù)適合他的學校,只能呆在家里,整天無所事事,不是吃睡就是游蕩在社會上無事生非,我們天天提心吊膽。去年,我不幸患上了卵巢癌,開刀后在家休息,孩子的父親要上班,我面對人高馬大的孩子的情緒問題,一籌莫展,力不從心。
孩子成天在家作天作地,我只能把他鎖在房間里。有一次,我去配藥,當我回家時,看見孩子把家里的玻璃都砸碎了,還割破了手,我當時沒有一點力氣去處理這些事情,更沒有力氣送他去醫(yī)院,當時,都有死的念頭。
自閉癥的教育是終身的,我們的孩子要繼續(xù)接受教育,呼吁政府延長自閉癥的義務教育,讓自閉癥學員能持續(xù)平穩(wěn)地學習生活,這也是家庭和社會穩(wěn)定的舉措。”
這并不是特例。
棟棟爸爸告訴記者,有位家長看孩子一直閑著沒事,帶他撿過一次垃圾。沒想到,行為刻板的孩子從此養(yǎng)成了撿垃圾的習慣,每天樂此不疲,把家里弄得一團糟。
22歲的起起也是被迫待在家里的“孩子”。他的媽媽是一位企業(yè)領導,工作非常繁忙,懇請輔讀學校讓起起多“賴”了幾年后,不得不由舅媽在家看護他。“明顯感覺,因為這幾年在家,起起越發(fā)不想下樓了。偶爾下樓回來后,他會緊張兮兮地說‘別人又吼我了’。”起起媽媽說,“因為這樣,一定要找些事情給起起做。哪怕不掙錢,讓他出去活動活動也好。”
現(xiàn)在,起起每兩周參加一次由棟棟媽媽等人發(fā)起的自閉癥孩子打籃球活動,每周二和周六,也和其他自閉癥孩子一起滑冰、學音樂。和其他孩子不同的是,這群自閉癥孩子即便認識了很久,互相幾乎沒有任何交流。媽媽和記者聊天時,起起就自己坐在籃球架下,呆呆地望著天空,不和周圍人說一句話。
首批成年的自閉癥孩子目前基本無法就業(yè)。他們持有智障證,個別孩子名義上掛靠在某個單位,其實并不真正干活。家長們很矛盾,既希望孩子可以工作,又擔心“現(xiàn)在的就業(yè)環(huán)境,沒法真正包容這些孩子”,他們很期待“福利工廠”模式,“如果能專門為這些自閉癥孩子創(chuàng)造一個機會,進行保護性就業(yè),該有多好!”
一位自閉癥孩子家長在微博上說:“我們從不希望孩子被貼上自閉癥標簽,但趕上了,有什么辦法?我們不是非要大聲呼喊,我們出聲,只因為這樣的孩子不會為自己說話。我們不是刻意表現(xiàn)多么堅強,假如我們不堅強的話,早就活不下去了。”棟棟媽媽看到后,回復了一個流淚點頭的表情。